第一节
我嫁给了青梅竹马,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。
起码,直到婚期前不久,我都这么以为。对当时的我而言,更讽刺的是,这桩婚事在某种意义上,正由他的心上人一手促成。
启德十四年乞巧节,内闱有召,太后晚年常思寂寞,便延请京城中数位世家娘子入宫赴宴。
华灯初上时,我被满室的衣香鬓影压得喘不过气,便想出殿吹吹风,然而才出帷帐便直面一身华服、眼神清凌凌的文惠长公主。
你可是卫筠?长公主开口问,在得到我的答复后,她的神情突然变得隐晦。
左盼右顾片刻后,她旋即示意一同向更幽静的廊庑下行去,直到在一处被婆娑树影遮挡的八角亭中停下。
“咳咳!卫娘子,请恕本宫莽撞,但实在有两个问题,需要与你确认为好。”
文惠长公主似乎不胜酒力,此刻已醺醺然,双颊泛红。
然而一开口,就不是儿戏之语。
“你愿意嫁入宗室么?”
我闻言一怔,幸好文惠长公主像是赶时间,不等我答,又迅速抛出第二个问题。
“若不想远走高想嫁给宗室的话,倒还有一个人选,只是……”文惠咬咬牙,在吞吐后,却只轻飘飘说出一个名姓,“右佥都御史沈叔痕,你可愿意?”
抱歉,筠方才不曾听清……在错愕后,我听见自己充满犹疑的声音。
“是这样,娘娘年纪大了便爱热闹,但陛下膝下的皇嗣还小,本宫又——”不知为何,文惠的声音停了片刻,“总之,近来她便想着乱点鸳鸯谱来,觉得卫娘子兰心蕙质、秀外慧中,便……本宫力有不逮,不能完全劝娘娘打消念头,只能在娘娘的人选里斡旋一二。”
在文惠跳脱的口吻中,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但不知为何,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十分无关紧要:沈叔痕入宫伴读后便逐渐变得能侃侃而谈,以至话唠,果然是因为文惠长公主。
是了,爱之而效之、仿之,以致肖之……
诚然如此。
我既晓得沈叔痕对文惠长公主的心意,便不能干脆应下后话,但当真要嫁给宗室子弟,那便必须远离父母……在忖量后,我回答道:“筠确实想留京侍奉双亲,但嫁娶之事,不光是筠的想法,也当尊重对方的意思。无论如何,筠很感谢您的照拂。
文惠长公主却很豪爽地摆了摆手,似乎只听进前半截:
本宫知晓了,卫娘子且放心,本宫定努力不让你嫁给宗室藩臣,至于沈御史那里,你就不用担心了。
来时像一阵风的文惠,离开时也像一阵风。在天下最森严的华邸之间,她自如且愉快地穿行而过,并不惧怕自己的声响,惊动任何人。
我停在亭内,看着那灿然灵动的背影,竟也有些明了沈叔痕为什么会喜欢她。
第二节
诚然,我是心悦于沈叔痕的,但究竟从何时起,记忆漫漶,现已不可考证。但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,却会在日常人定中,时不时浮现在眼前。
我认识同龄的沈叔痕时,是六岁。
那时,还鲜少有人以沈叔痕三字称他,更还没有之后满朝皆知,再到满朝皆惧的沈御史。
六岁的沈叔痕,不光个头比同龄人要矮小些,胆子也比一般的郎君要小——只要听到做父亲的沈伯父亮嗓,那双被浓密的、鬈曲的眼睫遮住的眼睛,便汩汩往外溢泪花。一来二去,沈家所在胡同的男孩儿们无论长幼,都爱叫沈叔痕腌萝卜。
因为常年挂泪,被腌出了咸味。
这样的光辉事迹,不光让沈伯父头痛,也着实让不少世家的郎君、娘子引之为奇,都说沈家的小郎君也许是投错了胎,这样水灵的模样若是个女孩儿,爱哭点倒没什么。
那时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卫小舟还在咿呀学语,满府光着脚丫撒欢的年龄,阿爹就已经会拍着小舟的光脑门,语重心长。
小舟你可听好了,长大了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绝不能学沈家郎君啊!
在听到外界那么多绘声绘色的议论后,我真见到沈叔痕的那一天,反而显得日光之下无新事,一切都十分稀松平常。那是沈府为老太君做寿的日子,沈伯父广邀亲朋庆祝,阿爹因与沈侍郎科举同期的渊源,一家人也在邀请之列。
晚宴将开时,卫小舟却不肯就席,非拉着我,满院子的疯跑,直到一口气连穿三进庭院,在一处绿窗油壁,四面出廊的清厦前停下。
“不许闹了。”我心知此处多半是沈家内宅,未受邀请而闯至此处,已经十分不合适。
但卫小舟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,眼神直勾勾看向院内的一处假山,随即惊喜叫道:“兔子!”我虽然及时薅住了就要撒开脚丫跑去的卫小舟,但闻声看去时,也不由一愣。
不只是一只兔,而是一堆兔。
并且,就在我尝试让卫小舟安静下来时,左侧抄手游廊的尽头现出十分鬼祟的身影。
“嘘。”
我神情未改,但未雨绸缪捂住了卫小舟的嘴,只见粉雕玉琢的粉团子,正捧着腹,一步一步往院中挪。而被他兜在怀里的,又是三两只兔子。
那时,我虽然只有六岁,但记性已经不赖,十分清晰地想起来早上阿爹喜不自胜的言语。
——沈府的厨子是川渝人,麻辣兔头做得相当好,今日是有口福了。
但现在看来,恐怕阿爹要失望了。
就在那小郎君将要挪到假山旁时,同我一起站在穿堂风下的卫小舟突然打了喷嚏。
全然没有发觉有两人在此的小郎君打了个激灵,有些惧惧地看来。很通透的一双眼睛,像是嵌在白净蒸包上两颗紫葡萄,看年纪,要比卫小舟大上几岁,此时嘴角向下瘪……竟然哭了。
我见状,错愕之下,一直捂着卫小舟嘴的手便松开。
而一贯童言无忌、恃强凌弱的卫小舟,想也不想,便率先向那抱着兔子,原地抽噎的小郎君说:“男子汉大豆腐,你哭什么哭!”
语气之生硬,与我习惯了舞枪弄棒的阿爹如出一辙。
我回过神来,先拍了拍卫小舟的头,示意他闭嘴,随后冲那应当与我年岁相仿的小郎君歉疚道:“对不住,”但也许是过早开始管束幼弟的习惯作祟,我又画蛇添足补充,“但三郎君,晚间天冷,小心呛风。”
听到这句话的小郎君却意外止住了哭声。
“……你你你你,你你你你……”我静静听他打完三个哭嗝儿后,泪眼婆娑地看来,“你怎么知道……知道我是谁?”
因为能哭。
但因知晓他多半不想听到这一答案,所以我缄了片刻,目光移向那些兔子:一对、两对、三对……加上他怀里的,足足有十六只。
沈叔痕这是把家厨今晚要用的兔子,都偷来了。
又想起来,前不久阿爹还与娘笑说,沈伯父与他借酒消愁,原因是因为家里的三小子过于仁义,难成大器,学打猎时,连母鸡都不肯射死一个,被两个哥哥溅了几滴兔子的血在额头上,就哇哇大哭到了晚上。
原本,我不应该置喙别人的事。
但不知为什么,六岁的我,在看见同是六岁的沈叔痕站在酴醾架前,满脸茫然、十分无措——正如满架的酴醾,那时我已开始读《诗》,知道这种话多生于南方,洁白弱小、幽香不断,鲜少地多嘴起来:“别担心,我和家弟不会出卖你和你的兔子。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;闻其声,不忍食其肉是三郎君之仁……但是,你将它们偷来此处,便安全了么?”
沈叔痕眨眨眼,这下是真的忘记了哭泣。
而被我箍着的卫小舟因听不懂,到底不耐烦起来:“阿姐、阿姐,饿饿!”
那天沈府家的晚宴,阿爹苦等许久,脖子都望长了,也没能等到他期待的兔头。原本闷头吃饭的卫小舟似乎也领会到什么,正要向阿爹检举,被我眼疾手快往嘴里塞去了糕团。
而直到宴散,沈叔痕也没能出现在宴席间。
“阿姐,那个抱兔子的哥哥……晚上没有吃饭,会不会饿啊……”
坐在回家的马车上,困得人仰马翻的卫小舟抓着腰侧的玉佩,难得好心起来。我一边学大人的动作拍他、哄他入睡,一边淡淡道:“小舟放心,沈家哥哥有竹笋烧肉吃,来不及饿。”
第三节
寿宴上偷兔事件不久,沈叔痕某日却意外跟在阿爹的身后,来到了家中。“爹、爹爹叫我来,来给卫叔叔、叔母、弟弟、还有……”满脸通红,看上去浑然不自在的沈叔痕用目光偷偷瞄向我,鬈鬈的睫毛下,一双眼睛扑闪扑闪,“呃,还有卫娘子送枣子。”
虽然阿爹看沈叔痕的胆怯很不屑一顾,娘亲却一眼喜欢上了这个似乎腼腆、文静的小郎君。
毕竟家里的两位,一大一小,都是吵破天的破锣嗓子。
她伸手摸了摸沈叔痕的后颈,细声问出沈叔痕的生辰后,殷殷地告知沈叔痕:“筠儿比你大两个月,沈郎君便直接叫她姐姐吧。”
沈叔痕闻言,继续用他那双大眼睛,向我眨巴眨巴。
没等他眨巴完,正好奇拨弄着沈叔痕送来的枣子的卫小舟,立刻丢下两枚圆滑的枣,抗议地叫了出来:“啊?叫谁姐姐?不可以!阿姐,我一个人的阿姐!”
……
当爹娘焦头烂额,去安抚卫小舟时,我因为看站在一边的沈叔痕,眉毛压了压,又开始向下瘪嘴,便适时开口:“家弟护食护惯了,旁的事情也有些悭吝,还望三郎君不用挂碍。”
沈叔痕只是沉默,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见,但就在我预备离开时,他却在身后小声问。
那、那那我还能叫你姐姐吗?
我转过身,便看见沈叔痕掰着指头,看来的目光是盈盈两水间。
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,沈叔痕像是生怕人反悔一样,立刻叫道:“筠姐姐。”
我尚未来得及想通,他究竟是在哪里无师自通了带闺名的叫法,又听见沈叔痕如同蚊呐,又有些磕绊的声音:“筠姐姐,那天后来,后来我去求了祖母,说放生积德,那些兔子最后,都活得好好的……”
那时我年纪也小,并未明白他为何要与我讲这些。
但沈叔痕后来的话唠天赋,大抵在当时就已有所显现,尽管我一言不发,但并不影响小小的郎君一边掰手指,一边絮絮叨叨着,我拿姐姐的话问了夫子,夫子说这是君子远庖厨,但又说至仁之术,欲使天下无病无难,不只是持远庖厨之仁便能实现,但、但夫子还是夸了我。
沈叔痕咽了咽口水,又小心翼翼瞄过来:“……都、都得益于筠姐姐的点拨。”
我闻言,并不不为其所动,只笑笑,全因郎君自己颖悟。
——女子无才便是德。更何况,想来沈伯父也不愿见自己养大的儿子,从小就把功劳推给别人。
但等我到了豆蔻之年,情窦初开,于某一天惊异领会到,自己竟喜欢上了当年的小小腌萝卜时,便渐渐向自我承认,或许最初让沈叔痕变得与其他人有些不同的,便是他这份郑重其事的感谢。
毕竟即便伉俪情深如爹娘,阿爹也从未向阿娘表达过这样的感谢。
两人若一旦拌嘴,阿爹也会讽刺阿娘妇道人家,见识短浅。卫小舟三岁时曾模仿爹的口吻,用以这句话向我表达不满,当即被我狠狠揍了屁股。自古夫为妻纲,郎君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,轻视娘子的地位。
我说不出哪里不对,但朦朦胧胧,抗拒这样的命运。
第四节
启德十四年的冬天——距离我与文惠的交谈三个月未到,宫中竟当真传出赐婚的意思,称我与沈叔痕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,沈家与卫家又是世交,再合适不过。这事被报到皇帝那里,一贯孝顺的皇帝自然大笔一挥,当下同意。
阿爹以此事问我,我正在窗前磨墨,一失神竟将整个砚台翻倒在地。
看着被溅上墨汁的衣角,我叹了口气:“女儿怎样都无妨,”何况已提前知晓,如若不嫁给沈叔痕,则可能面临远嫁,“只是沈御史那里……”
恐怕不乐意。
也正如我的推测,据说我那位少年得志、平步青云,在都察院作威作福惯了的竹马,在听说太后的赐婚意向后,立刻赶赴南书房,在当朝圣人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大半天,涕泪交加地再三磕头,求皇帝与太后三思。
又据说皇帝与太后一头雾水,并不晓得沈叔痕此举为何。
对此,我亦心有疑窦。
沈叔痕六岁进宫伴读,此后无论是离宫,还是入朝为官,都与文惠长公主交从甚密,皇家的两位家翁,都不曾辨出沈叔痕对长公主的心意?
但无论怎样,婚事未变。
只是沈叔痕在南书房上演的闹剧被内侍抖出去,不光沈叔痕自己颜面大跌,更让他未来的岳丈怒不可遏。如若不是那日恰好阿爹腰痛,告假朝会,我丝毫不怀疑,沈御史将英年早逝。
“我家阿筠哪里不配他沈三郎了!”在沈伯父登门再三赔罪之后,才稍微平静下来的爹向娘亲继续拉着大吐苦水。
我系发挽袖伫于案前,听着前堂喧闹,目光一边探向窗外猗猗的绿竹,一边调整着砚台内的碧翠、黄绿的比例——画竹不易,画临冬时,略显发黄却又翠微不断的竹节更难。
阿爹啊,你既与娘亲举案齐眉多年,怎就忘了那么简单的道理?世间情动讲究的,从来不是门当户对,或者郎才女貌。
娘应付多久了?
在最后一根竹也跃然纸上后,我擦擦额角,向竹心询道。
“一个时辰。”竹心有些愁眉苦脸。
我闻言颔首,心想今日的爹着实有些过分,纵是再愤愤不平,也应当忖及阿娘尚且有孕在身——如果再生出一个小舟,倒霉的仍是他自己。
去看看吧。
我踱近廊下时,便听到阿耶的声音。
“过分!太过分了!咱们筠儿,便不提长得随你,端庄娴静,便是那满室的画,恐怕也比他小兔崽子的俸禄还实在。本想着这是太后的意思,推脱便是抗旨,不然我乐意让我的女儿去嫁一个只会耍嘴皮的都察小吏?……筠儿,你怎么来了?”
我推开门,便看见坐在榻边托腮的母亲,和正握拳站在正中央的父亲。
“爹。”
父亲听我这一声干脆利落,下意识便要捂住耳朵。
我见状,在心中略略叹一口气,讲话时八风不动:“第一,我的画不卖;第二,沈叔痕十四岁得官荫,十五岁进都察院,十八岁拜右佥都御史,并非胥吏;第三,您腰伤未愈,合该休养,且也不应再打搅娘亲休息了。”
……
我这担任京卫指挥同知的阿爹没别的弱点,唯独在遭遇不顺后,十分钟爱自怨自艾。但即便晓得这只是阿爹的随口抱怨,并非肺腑之言,我仍思考了片刻,而后笃定地回道:“沈御史并非趋炎附势、阿谀权贵之人。”
阿爹闻言,目光直看过来,廊下燃着一盏灯,照亮他眼里的诧异。
我笑了笑:“您也知道的,孩儿六岁时便认识沈御史了。观人于揖让,不如观人于游戏、于少时,沈御史自小便秉直不阿。面对太后指婚,他求皇帝退婚,也不过是……”
有夜风慢慢吹来,竟让被笼在玻璃罩中的灯烛有些抖,何以我眼前的阿爹竟有些模糊。
我稍匀了呼吸后,慢慢讲出后话:“也不过是从心之举。”
第五节
在沈叔痕改口叫我“筠姐姐”不久,我便发现了他的这一特质——明明长得一副灵气样,但心眼却无比实在,很少违背自己的心意。
这世上有更多人在咬紧牙关过日子,但因为面子、尊严、体面,而不能哭。
但使我深刻认识到,沈叔痕的实心眼,是在他被年轻的皇帝相中,即将进宫做伴读时。按阿爹的说法,许多家有小郎君的文官、武官都大吃一惊,毕竟能够做皇子伴读的人,总要有些天赋异禀,要么过目成诵,要么能骑善射,而沈叔痕……
“这小子除了哭还会什么!”阿爹不解地皱皱眉,看向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卫小舟时,又忍不住满意一笑,“恐怕张弓还不如我家小舟厉害。”
彼时,我正坐在花开如火的杜鹃前,对阿爹这过于自信的言语充耳不闻。
直到沈府的小厮登门,气喘吁吁问阿爹有没有看到三郎君,“三郎君同老爷吵了一架,自己溜出来去了,原想着近日郎君常来大人处做客,便来看看”。
彼时,我并不明白沈叔痕此举为何,但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在小厮离开不久后,借口出门寻找。
——惯常而言,小年纪的娘子独个出门,远比郎君还要危险。
但幸好小腌萝卜仍是个胆小鬼,在离卫、沈两家之间不远的某个巷子里,我找到了他。
“三郎君。”
迎接我的,是一张哭得涕泪交加,脸上白一道、黑一道的沈叔痕。
在见到我时,沈叔痕一咧嘴,哭得更大声,也难为他在抽噎之余,还能给我问候:“筠姐姐,呜呜,我,呜呜,我不想去做伴读……呜呜,宫里的人会吃人的,呜呜,我、我不想死……”
对此,我哭笑不得,在沉默半晌后,说一半留一半:“通常它更喜欢吃年轻的娘子,对你应该不感兴趣。”
我原本想计划将沈叔痕直接送回沈家,但走到半路,路过馄饨摊,沈叔痕虽然腼腆地一声不吭,但立刻摇摇我袖子的举动,像小狗一样眨巴眨巴眼睛,满眼的“我想”,却实在不算客气。
最终,我只好看着眼眶红红的沈叔痕,坐在小凳子上吃一碗馄饨。
哪怕是在咀嚼,沈叔痕也仍坚持说话。
比如什么皇帝真威风,皇宫真大,但宫里许多人都面无表情,没由来地叫他害怕……
“只有一个小娘子,还敢在皇帝面前叫叫喳喳,一点都不淑女。”
沈叔痕突然道,那时我并不知晓他所说是文惠长公主,便只应其后话:“娘子便一定要淑女吗,前朝有嫔御娘娘入宫前,能骑擅骑,也得嘉许甚多。”
沈叔痕愣了愣。
半天后,他吸了吸鼻子,福至心灵般举一反三道:“是我妄议了,就像我爹常训我,说郎君不许哭,哭了就不不出息。我常常想,如果是我也是娘子,也许就想哭多久哭多久了……”说到一半,他很真情实感叹了一大口气,“但等我这么说了后,爹骂我,就骂得更凶了。”
但他并未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浸太久,反而突然扭过头来。
大眼睛继续眨巴眨巴着,很好奇地问。
筠姐姐呢,筠姐姐做娘子开心吗?
面对这样满眼晶亮的沈叔痕,面对他充满兴致地提问,一个人很难撒谎,也很难敷衍。
于是,只比沈叔痕虚长两个月的我沉思良久,第一次说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心声。
“是郎君还是娘子都无所谓,哪怕是郎君,也未必比娘子更能任意而为……《论语》说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,可我想在年轻的时候,就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沈叔痕似懂非懂,却还是点点头,一本正经道:“那我就要帮助筠姐姐从心所欲。”
我闻言,敲了敲他的额头。
“你还是继续去救更多的兔子吧。”
……
沈叔痕是启德元年冬月入宫,此后的六年,除了寒暑、中秋与年关短暂的假期外,他都不曾出过宫。是以,这六年里我能见到沈叔痕的机会少之又少,元年冬月,在入宫前与我告别的还是圆乎乎,说话不过三句又哭得稀拉哗啦的萝卜头。
我为了止住他的眼泪,欺骗他说,在宫里想哭的时候,可以对着那条贯穿宫内外的水渠说话,玄女娘娘会把他的话带给爹娘。
“那筠姐姐,可、可以听见吗?”沈叔痕抽抽噎噎。
我愣了愣,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,并发誓从此以后,再不随便撒谎骗人。
但无论如何,寒来暑往,等六年后,启德七年春,沈叔痕结束伴读生涯时,已经大不一样。我见到沈叔痕,是他回家的第三日。
那是榴花燃尽的春末,卫府垂花门前的抄手游廊外满地落红,我逛集归来,冷不丁看见穿一身深紫色的郎君,听到脚步声,回头看来,一双眼睁睁的、偏圆的眼睛,脸颊白得像磁,眼底又很亮,像私自揽下两轮月亮——可这世上,分明只有一位婵君。
我盯郎君看,郎君也盯我看了片刻。
尔后神情突然一变,立马双眼含笑,近前几步冲我作揖,很快活地讲道:“筠姐姐!正好我爹要给卫叔叔捎口信,宫里才放了假,他老人家不肯便宜了我,便打发我来一趟……许久未见,筠姐姐从哪儿回的,近日可大安?”
见我尚且愣在原地,郎君还不顾男女大防地凑上前来。
“筠姐姐,你不认得我了吗,干嘛不和我说话?”
认得,当然认得,除了沈叔痕之外,不再有人以“筠姐姐”三字唤我。这时我方恍回神,却不知为何,心仍砰砰跳了两拍。那日,沈叔痕在府上待了近一个时辰,不光与阿爹谈笑风生,又不知从哪里福至心灵,让卫小舟对其心服口服。
及人走后,阿爹靠着门口的石狮子,满意地捋胡子:“沈家这三小子,在宫里跌打滚爬久了,终于有点人样了。”
不知为何,我却因沈叔痕的泰然自若、神情如常,先怅怅惘,并不能答父亲的话——爱哭的、讲话抽抽噎噎的小萝卜头,就此消逝了。
直到半晌后,才应道:宫中进退讲究,沈郎君这样,才相配。
第六节
虽然这六年间,沈伯父断断续续听皇帝,或者翰林院的官吏称赞沈叔痕敏悟拔群,但沈伯父并未急于安排沈叔痕参与科举,而勒令沈叔痕出宫后也不能忘记敬君、侍君,勤奋求学,以期来日能忠君许国。
事实上,沈叔痕阳奉阴违,背地里没少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。
我之所以能知晓,是因为……不知不觉间,年纪稍小的卫小舟便成了沈叔痕的玩伴,时常形影不离。
因为这层缘故,沈叔痕来卫府的频率,竟比小时候更频繁。
也正是那段时间,我参破了沈叔痕喜欢文惠长公主。
不光是间或与我的闲谈里,他时不时便提起公主如何如何时,总是满脸的神采奕奕,更因为一只木簪子。
那天卫小舟回府后,神神秘秘和我说:“阿姐,你晓得吗,沈哥哥这两日神神叨叨的,非要自己雕一个破簪子,我问他干嘛,还不肯说……”
翌日,沈叔痕来府时,也像是征询意见一样问我。
“筠姐姐,倘若有一只奇丑无比的簪子,但雕他的人费尽苦心、吃尽苦头,你作为娘子,能忍受它的丑陋吗?”
由于我发誓不再说话,便认真忖量了片刻:“要看它究竟有多丑。”
沈叔痕漂亮的脸蛋似乎白了白,一言不发地飘走了。
几日后的晚膳期间,我听爹娘闲聊,阿爹提及近日在禁宫当值巡视的见闻。
“陆公公告诉我,文惠长公主今日不知怎的,去乾清宫时,佩了只木簪,陛下以为长公主这对是自己哭穷,赶忙又赏了一堆宝贝……我说筠儿,你怎么手抖了?”
阿娘也一脸关切看来。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正常:“许是今日画了两个时辰,有些乏了。”
你这孩子,过了年便十四了……阿爹在稍顿后,目光又转向阿娘,日前刑部的史侍郎还问我,筠儿可定下人家没有,不若考虑他们家四小子,我说丫头年纪还小,推脱了,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,只怕过了今年年关,咱们家的门槛也有的被人踩没了。
没等阿娘应声,更没等我开口,卫小舟先叫嚷起来。
“爹,你不许把阿姐送给别人!阿姐是我的!”
娘敲了敲卫小舟的脑壳:“舟儿满嘴的胡话,什么送不送的,自古男十五女十三便听婚嫁,你总要有姐夫的。”
正是,小舟你不如说你想要怎么样的姐夫?
阿爹揭过娘的话,笑眯眯逗卫小舟。卫小舟揉了揉脑门,腮帮子气鼓鼓,并不作声。
“爹娘,此事等及笄后亦不急,何必这时逗他?”从木簪子里回过神来的我,开口道。
“可不成,这择婿呀也像挑萝卜,咱们若是出手迟了,剩下的可都是歪瓜裂枣了。”阿爹故作高深讲道,但说完一个“枣”字,他却突然一愣。
你沈伯伯家三年结一次的枣子怪酸的,想到去年送来的那筐酸味,我现在牙齿间都泛酸了……
他可别是为那家那小子打家阿筠的主意,三年一筐枣,想都别想!
不会的。
我低下眼,在心里默默回复,也正因此未能看见卫小舟突然浑身一僵。
那日用完晚膳,我与卫小舟一前一后回屋,便听到卫小舟气呼呼地骂:“沈哥哥真不要脸!”
我闻言,用手中执的灯盏照了照卫小舟的脸。
“就——”卫小舟噎了噎,却嘟囔起来。
那晚的我,不知怎地,并无兴致探究幼弟的心思,但因深谙卫小舟极强的报复心理,只拿出长姐的威严,叮嘱并恐吓道:“哪怕三郎君当真不要脸,你也不许报复回去。你沈哥哥快科举了,小心沈伯父寻来打你的屁股。”
第七节
但卫小舟毕竟处于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。
不出几日,我就意识到,他并没有听尽我的叮嘱。那时天已往夏日去,溽暑中,蝉鸣躁郁如沸。卫小舟整日吵着要去京郊泛舟避暑,我闹不过他,只得答应。
未想临出门时,便看见捧了糕团来的沈叔痕。
听到要泛舟,沈叔痕的脸上立刻飘出了跃跃欲试的笑,黑眼睛往上一剔:“筠姐姐,咱们一并去吧。”
言罢,他摸了摸卫小舟的脑勺,虽不明白卫小舟缘何对他一脸鄙夷,倒不曾放在心上,“咱们这舟小郎君,正是隔壁府里哈巴狗都嫌弃的年纪,别回头闹得筠姐姐你们两一并中暑。有我帮忙看着,姐姐也轻松些。”
事后想想,也许正是沈叔痕这时的多嘴多舌酝酿了悲剧。
到了京郊的雁栖湖后,卫小舟坐在舟尾钓鱼,我在另一侧揽卷,沈叔痕也在旁侧,随手抽去一本书。
但不至片刻,他便探来目光:“筠姐姐,你认得史六郎吗?”
我抬起头,满脸疑窦。
就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官儿,沈叔痕旁敲侧击。因“翰林院”三个字,我迟迟想起在哪里听过:“可是刑部史侍郎之子?”
就在我思考这是不是在沈叔痕小时曾笑过的众郎君之一,沈叔痕却脸色一僵。
“果,果然!史侍郎真的代他去你们家提亲么?可使不得,筠姐姐,那史侍郎去年曾给皇子们授课过,年纪轻轻的,长得又高又胖,还有个鼠下巴,实在使不得。再者翰林院不过伺候笔墨,埋头故纸堆,来日也出不了什么名堂,以我之见……”
我看着沈叔痕随着话语,极其有韵律在摆动的脸,突然想到那只木簪子。
在沉默了片刻,终于下定决心问:“日前你问我的那只木簪子,可是你自己雕的?”
送给何人了?
这句话竟像是触碰到沈叔痕的机关一样,原本喋喋不休的郎君,霎时鸦雀无声。
“这、这、这……”
强烈的阳光,正照亮他的脸,我便一边看沈叔痕那双被密而翘的睫毛盖着的眼睛,飞快地眨呀,一边等他的下文。
却未想冷不丁,视线一花。
原本在另一侧钓鱼的卫小舟不知何时,挥舞着两个爪子扑了过来。好在沈叔痕反应迅速,躲到一边,但乌篷船因此猛地一晃。
我猝不及防之下,竟然落水了。
原来水下并不黑,在金晖照耀下,反而是一片流动的碧蓝色,在往下沉一沉,便又像是身处极深的蓝天之中。但可惜我并不识水性,于是在刚才的念头短暂闪过后,便不再能进行思考,甚至连恐惧都不能,只是朦朦胧胧之间,不断的沉与浮……
直到被人托住腰际。
“筠姐姐别怕,这水也不吃人的。”我听到一个哆哆嗦嗦,故作镇定的声音。
毋庸多说,将我捞上岸的自然是沈叔痕。
但正因为“捞”这一动作,在他勉强将我托上岸边的芦苇丛,便引发了新的窘境。
正值夏日,无论是他还是我,都穿得单薄,方才湖水一浸,便周身湿透。而方才他为了救我,水下自然不能顾及男女大防。
沈叔痕亦顾不了一身湿,仍隔着我与他的两层布,一边扶着我,一边拍我的背。
咳、咳、咳。
在不知咳了多久后,我的呼吸才匀畅起来。
但却只坐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沈叔痕像是被我唬得够呛,赶忙凑到我眼前,脸上仍湿漉漉地,伸出指头晃了晃:“筠姐姐,这是几,头昏不昏?”
在我准确说出“三”之后,他才松了一口气,却突然意识到什么,“嗖”得一下跳出好远,立刻背过身去:“对、对、对不住,我我,我不是……”
我不必低头,便了然地笑了笑。
也不知道是笑他这时的手足无措,还是笑自己的狼狈模样。
我深呼吸一口气:“虽说男女授受不亲,但孟夫子早有嫂溺援之以手者之论,三郎君这是执中行权,无妨的。”
“不可!”沈叔痕闻言,像是立刻要跳脚,但才转过半个头,又忙不迭转回去,“等明日我便负荆登门,向卫叔叔请罪,叔叔若肯留我一命,我便娶——”
因知晓沈叔痕过于仁义的毛病,我打断了他的话:“郎君慎言。三郎君今日原是施救于我,此过程中有什么接触,本是变通之计,更何况肇因还是家弟顽劣。若三郎君因此便想嫁娶之事,不光使我愧对于你,亦是对你自己的不公。”
我见沈叔痕还欲辩解,顿了顿,只得再下一剂猛药:“……再者,我今生亦想嫁四目相对,两方欢喜的夫君,”——起码他的木簪子,应当为我所刻,“今日之事,权当风过无痕吧。”
风拂过寂静的芦苇丛。
从前,我一直不知晓,原来夏日的风也能寒凉至此。
被阳光照耀的雁栖湖也不再是金色,而转为某种昏淡的暗黄色。余光里的沈叔痕久久未说话,便只是背对着我,像一棵孤独的竹,长在旷野之间。
半晌之后的半晌,沈叔痕方开口:“……对筠姐姐来说,一切当真能风过无痕吗?”
我听他的声线发颤,像是又哭过一般,努力忍住了宽慰的欲望,惟淡声应:“嗯。”
虽然夏日金乌明亮,我在回府前,衣衫已被日光蒸干,但到底发鬓散乱,十分仓皇。
府中的阿娘见到一身狼狈的我,顿时大惊失色,忙问发生何事。
我谎称是自己为摘苇花,一时不慎而坠水。深知自己铸成大错,在我落水之际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卫小舟有我在路上的三令五申,自然不敢说一句。
那日过后,沈叔痕许久都未曾登府,只托卫小舟捎来几封信笺。
瘦金体疏影横斜,问候的话,写得克己复礼,但只字不提那日雁栖湖的事情。在秋天递来的最后一封信里,他提及将参与年后的科举,又用某种可怜的语气,求我一并为他祷告不至于名落孙山得太惨,以致被沈伯父追着打。
这时,我突然想起,如若不是那天落水,原本我还想问沈叔痕,三郎君既觉得翰林院没有名堂,可曾想过来日哪里高就?
也许是我看信时的神情过于沉静,以至于卫小舟趴在窗沿上,几次欲言又止。
“阿姐,你和沈哥哥吵架了吗,他怎么不来看你啦?”
虽然我问了几遍,卫小舟都不肯说自己那日要推沈叔痕的理由,但从他的模样推断,多半仍在自责。
于是,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:“没有,沈哥哥快科举了,你也别去闹他。”
第八节
启德八年的秋天,沈叔痕成功过乡试,之后是会试,乃至殿试,最终被天子钦定为二甲头名,与探花的名号失之交臂。
据说为此,沈叔痕捶胸顿足甚久,但一贯推崇中庸,觉得过犹不及的沈伯父却喜出望外。
“沈家这小子竟然真出息了,虽不是个状元,但沈家世代为官,家底子夯实,恐怕京中想打这小子主意的要不少了。”听到这一消息的阿爹一边捋胡子,一边慨叹道,尔后,他突然瞄了瞄我,不自然地咳嗽两声。
咳、咳,筠儿你觉得呢,凭你爹和沈伯父的关系,可是近水楼台先得——
“阿爹,趁热喝汤吧。”
“你要是对沈叔痕没兴趣,那看看别的进士呢?我听说有位从眉州来的郎君,被掷不少帕子呢,等爹哪天当值留意留意,怎么样?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史家郎君也尚未娶妻,你意下如何?”我继续摇摇头,神情似笑非笑地接道:“史郎君虽则未娶妻,但已纳了两房妾,怪麻烦的。”
阿爹的脸皱成了苦瓜,他看着我,语重心长叹气道。
筠儿,婚姻大事可不能怕麻烦,咱们怕这个麻烦,嫌那个麻烦,最后自己变成了麻烦啊。
原本闷头吃鸡腿的卫小舟都听不下去,皱着眉头道:“爹啊,你让阿姐好好吃饭吧,再这么唠叨,以后还请您在府衙吃完了再回来。”
阿娘也点点头,乐呵呵道:“夫君何必着急?我嫁与你时,也有十八岁了。”
阿爹振振有词:“那不是要等我戍边之后,调职回京么?咱们阿筠若是心底有个人等,那我也不急。”
……
在沈叔痕科举及第不久后,我曾在城西的晚寒寺见过他一面。
因为晚寒寺的名字起得孤峭,其香火,并不如另一处护国寺兴盛。但因为去年娘亲突然患疾,我曾在此处的佛祖金身前祷愿甚久,等娘痊愈后,便养成了每月来此供奉香火的习惯。
某一日,沈叔痕就突然现身在“苦海慈航”匾下,局促、不安、小心翼翼递来目光。
比起启德八年,他的五官又硬朗了些许,但青郁郁的眉和眼,在背后灯烛的托衬下,仍有十分纤柔的幽哀气息。
他在面对天家的掌上明珠文惠时,也会像现在这样,站在沉闷、昏昧的天际下,露出一副左右为难的神情吗?
我的心中,孳生了这样一个不当想的念头。
“……筠、筠姐姐。”
我冲沈叔痕稍颔首:“沈大人。”
沈叔痕闻言,一副受之不起的表情,飞快摆了摆手:“别别别!折煞!折煞!陛下还未赐授官职,我、我……”
沈叔痕支支吾吾了半天,才说道:“我听小舟说,筠姐姐惯常在每月的这天来寺里,便想来看看。许久未见筠姐姐,你近日可好?”
我的脑海中,又跳出了大约两年前,他刚结束伴读后来卫府,自廊下施施然向我走来的情形。
那时,他也曾问我是否大安?
只不过当时满眼的流光溢彩,都是笑意,而不像今日这样吞吐。
“一切都好。”
“我听闻,这几个月,叔叔、婶母又接到几位媒人说亲事,王郎君家富甲一方,李郎君为人客气周至,就是不知道筠姐姐,”沈叔痕顿了顿,“呃,可有中意的?”
我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如若没有的话,不如……”
“你还在顾念前年的事?”
“没有、没有,只不过——”沈叔痕突然避开我的目光,垂下了头,“知道了,是我莽撞了。”
我因看他像个孩子一样丧气,在静了片刻后,到底择了话题:“还未贺你及第之喜,郎君眼下,可有中意的府衙?”
沈叔痕闻言,先一怔,像是未料及我会问及此事。
尔后却又勉强摊开一个笑,摸了摸鼻子,答道:“我想去都察院……查贪酷不法,惩跋扈迫民,为天子振风纪”
在谈及规划时,他渐渐忘记了方才的忧愁与为难,口吻变得兴奋起来。
筠姐姐,你有所不知,我前日遇到批了我策论的顾老先生,他还说我想到的赈济法子很好,但到底有些冒进……
沉默聆听的我,也不自觉露出了笑来。
也许是因为发自肺腑觉得,这才应当是在熟记《论语》前就已经有“君子远庖厨”之前兆的沈叔痕,该有的前程。不光要穿官服,揣象牙牍,走过明亮的朱漆宫门,觐见天子,也应当挂念更加更遥远的社稷与黎民。
也会在合适的时候,得到心上人的回应。
至于雁栖湖的风波,实在应该是他人生里不值一提的意外。
之后的数年,我怀着这样的心态,尽量避免与沈叔痕再有不必要的接触——这并不难,在如愿进入都察院后,沈叔痕逐渐在朝堂大放异彩,更多时候,我只能在阿爹的闲话里,听到他的披星戴月与刚正不阿。
至于我自己的婚事,由于一直没能再相中什么郎君,则一拖再拖。
直到启德十四年,来自太后的懿旨,乱点了鸳鸯。
第九节
与沈叔痕的婚事既定,直到亲迎之前的这段时间,按规矩娘子不便经常出门。
原本,我也不应当在此期间见沈叔痕,但偏偏卫小舟又生出了事端——在得知沈叔痕在皇帝面前求退婚之后,正值冲动急躁年纪的卫小舟,竟直接去了都察院外,堵沈叔痕放衙。
那时卫小舟的拳头已经练得很硬了,抬手落手之际,便揍得沈叔痕鼻青脸肿。
“未来姑爷破相了,”忙不及回府报消息的长随哭丧着脸,“娘子,小的们左拉右拦,也没拦得下小郎君啊……”
当日阿爹正当值,而阿娘已身怀六甲,自然不能惊动。我在权衡之后,只得亲自赶去都察院。
到了都察院外,便见到老树昏鸦下,捂着脸的沈叔痕,和仍攥着拳头、怒气冲冲的卫小舟。
“姓沈的,你怎么还是臭不要,呃,阿姐?”
卫小舟见到身后挂着笑脸的我,实打实打了个寒战——他很明白,这样的笑脸意味着,他回家后最少要跪一个时辰的祠堂。随后,他立刻对跟在我身后的长随怒目而视:“岂有此理!不是告诉你们不许告诉我爹我娘和我姐吗!”
“卫小舟,你这是袭官。”
我朝挂彩的沈叔痕探去一眼:“若不是沈大人不与你计较,我得带着爹,去大理寺给你送被子了。快向沈大人道歉,然后回府。”
沈叔痕闻言,忙摆摆手:“不必,不必……”
“呵呵,我就不。”卫小舟见状,冷笑一声,“姓沈的,你少在我阿姐面前做好人了,昨日是谁跑去陛下那里嚷嚷退婚的,你想过我阿姐声名没?”
卫小舟的话音一落,气氛立马沉寂下去。实际上卫小舟的问题本不错,但不当由他来问。
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,声音放得更沉:“卫小舟——”
好说歹说,终于将卫小舟撵走后,我向沈叔痕颔首道:“家弟给沈大人添麻烦了,但鉴于沈大人也给筠添了麻烦,此事便一笔勾销。”
许是因为这是沈叔痕第一次受到我的冷言冷语,他眨了眨眼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沈大人可以安心,从前如何,现下便如何,来日也可如何。”
——天家的赐婚虽不能抗旨,但卫筠不会以此做枷锁以限制他,或者将此作为要挟爱、索取爱的令牌。
沈叔痕闻言,才反应过来,眼神又暗了暗,立刻回道:“筠姐姐,皇天后土,我发誓我绝非故意要让你蒙羞的,实在是以为此事还有斡旋的余地,才不知死活跑去南书房的,谁晓得那群内侍的嘴又臭又多舌,你你你放心,我又想了想办法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实在不行……”
实在不行,我明日便学那魏晋王家郎,残了瘸了,太后定不忍让你嫁给一个瘸——
沈叔痕之所以会顿住,是因为我已经目不斜视地转过身去。
“沈叔痕,无论是孝亲报恩、担君之忧,对你而言,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更合宜。”
“……筠姐姐,这不是胡话。”
沈叔痕缄了半晌,继续道:“启德八年,启德九年,筠姐姐都拒绝了我开口求娶,还说什么风过无痕,我便知晓,恐怕筠姐姐是天底下的郎君都死绝了,也再不肯嫁给我,是我没那个福气。”
我因他的话一时无言,只怔在原地。
没等来回应的沈叔痕却毫不介意,吸了吸鼻子继续道:“也是,谁让我小时候那么胆小,又爱哭……被生人吓到哭,被我爹骂了哭,被哥哥们欺负了哭,害怕宫里吃人了还哭,哭得鼻涕粘在袖子上就算了,还总是给筠姐姐添麻烦。别的郎君都在迁就娘子,独独筠姐姐总要哄我。”
“怪道连我娘都说做郎君的,流的眼泪都快比黄河多了,指不定就把媳妇儿也冲走了,没想到这居然不是吓唬我,而是真的。”
“……你把谁当媳妇?”半天后,我勉强开口。
然而,进入絮絮叨叨模式的沈叔痕却并未被我影响,那张生动的、鲜明的脸盘上,渐渐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来:“我看筠姐姐多年没嫁人,知晓这不光是雁栖湖边,筠姐姐讲得要等两情相悦,更是馄饨铺前筠姐姐说的从心所欲,便想着无论如何,也要去陛下面前说一说——”
谁知道,那些个光说不干的内侍竟然一个比一个爱搬弄是非。
临末,在乌金逐渐变得昏红的夕阳里,面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沈叔痕哀幽地叹了口气。
“便是小舟今日不来找都察院,我也想着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了,便去府上认错,任打任骂。”
沈叔痕的车轱辘话讲尽了,我却仍因他话里话外,透露出的幽怨怔在原地。
他当真是这么想的么,还是为使得我心情稍霁,连夜想出的托词?
“那文惠长公主……”我喃喃问,沈叔痕便睁着他那双长而翘的眼睛,直直看来:“筠姐姐也晓得是长公主撺掇太后娘娘的了?”说到这里,他像是有些咬牙切齿:“不过,虽说是她那位姑奶奶好心办坏事,但千错万错,到底都是我的错。若是我在她面前一贯守口如瓶,她也不会在等王嗟的三年期间百无聊赖,管旁人的事端。”
我心中一跳:“你说守口如瓶,指什么?”
“呃……”
我看见沈叔痕的眼里逐渐升起两轮月亮来:“指、指我余情向娘子,心动云缥缈。”
没等我开口,沈叔痕又亟亟解释道:“但但,但是筠姐姐,我说归我说,你大可以置若罔闻,不、不必有负担……”
我看他又重新嵌回吞吐的窠臼中,突然清明过来。
对沈叔痕而言,这或许是自少年时胆小承续的忸怩,但某种意义上,更是他小心翼翼、殚精竭虑,惟恐强迫别人意愿的瞻前顾后。于是,我将那句“缘何不早点说?”默默咽回,静了又静,耳边几乎可以听见月亮爬上屋檐的脆声。
“让我好好想想,让我好好想想……”
最后,我听见自己如是说。
当晚在祠堂跪了一个时辰的卫小舟,跛着一只脚,敲响了我的门。
全然没有睡意的我,看着他,犹豫地摊开手,将一只木簪子呈在我面前。那木簪子栩栩如生,雕出来的正是竹的神韵。
“阿姐,我错了。”
卫小舟闷声说,“这是七年前,姓沈的让我交给你的,说阿姐若觉得看着还行,七年的乞巧节可以戴上。”
我看向那根木簪子许久,如同看姗姗来迟的至宝。
“但当时我以为他是要和我抢姐姐,就……”
十六岁的卫小舟把头埋下去:“那时我太笨了,不知道阿姐总要嫁给别人,以为瞒住了一个沈叔痕,阿姐便一直是我的阿姐。”
我缄了片刻,最终叹了口气,拍了拍卫小舟的肩:“便是嫁了人,也仍旧是你的阿姐。”
卫小舟抽噎了两下:“阿姐,姓沈的让你和爹娘丢了面子,但看在这根簪子的份上……我想看你快快乐乐地出嫁。”
第十节
我出嫁在启德十五年的春日,无论是迎亲,还是喜宴,众目睽睽,记得并不真切。
天色向晚时,我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晓得应该是文惠长公主,于是便不顾房内嬷嬷与婢女的诧异,自喜榻上站起,径直向门外去。
“公主。”我略微掀起霞帔,便看见在廊下逗弄黄鹂的文惠。
文惠长公主也闻声看来,见到是我,先一愣,尔后笑道:“吵到卫娘子了?酒筵吵得很,本宫便想躲躲清静。倒是卫娘子,漂亮的新娘样子先给我看着了,回头沈御使就要气坏了……”
我因她善意地揶揄,耳廓稍有些发烫,但到底郑重其事欠了欠身:“谢谢您。”
“……”
文惠长公主这才散去了方才虚浮在脸上的笑,绘事后素,她有一张不必任何神情,就已经很灵动的脸庞。
难怪沈叔痕这么多年,一直惦念着娘子不肯撒手。
最终,文惠长公主笑了笑:“娘子今日真的很好看,本宫看过那么多后宫娘娘,也不曾有你的气韵。本宫还要再多去饮两杯酒,希望也能沾到你俩的喜气。”
……
沈叔痕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将余下所有伺候的仆婢全部请了出去。
在慢慢飘动的织金帐幔间,那双手颤抖着,揭开了霞帔。
四目相对,没有一讲就笑,只有他到处飘飞,不敢看来的目光。还有亮莹莹的鼻尖,不住在沁出紧张、无措的汗意。
“我有话对三郎君讲。”
沈叔痕闻言一愣,尔后忙不迭说:“筠姐姐请便,请便。”
尔后,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,不像是成亲,倒更像是面临夫子考校,又有些懊恼地,在一尺外低下头去。
“那时候,我在雁栖湖说的话,是假的。只因以为三郎君早已心有所属,不欲你违背心意,做出强己之事来。但事实上……”我在他面前摊开手,忍不住吸了吸鼻子,“风吹过竹子,总有竹声像海,如何无痕呢?”
“沈叔痕,我原是喜欢你的。”
视线里的沈叔痕,在原地僵立许久,就将他那双眼睛眨呀、眨呀,半天后才哆嗦着说:“筠姐姐,你不是在安慰我吧,还是说这是黄粱一梦……”
那双眼睛还在眨呀、眨呀,眨着眨着,就滚下两颗泪来。
我很久没哭过了,筠姐姐。
那一晚,我与沈叔痕同榻而眠,在度过了最开始不敢看向我的状态后,他那双眼睛,便一直停在我的脸上。但眼仁里一碧如洗,极其干净。至于双手,亦十分克己复礼地放在自己身体的两侧。
他的话匣子被打开,如数家珍地与我讲他这些年,在都察院同前辈们斗智斗勇的经历,也要和我讲文惠长公主与最近一次恩科的武榜眼王嗟的故事。
最后,在昏沉沉地睡着前,沈叔痕小声嘟囔道。
筠姐姐,我入宫没几天,就在那条水渠边和你讲话了,都得蹲着说上半个时辰,连长公主笑我傻,当时都不知道为什么……
一夜无波无澜,除了翌日起床后,在进房收拾的嬷嬷一脸古怪之外。
过几日后,沈伯父与伯母——或许应当称其为公婆便在沈叔痕上衙后,与我曲线救国、旁敲侧击,说女子生养还是要趁早,年纪越大,反而于身体有亏。
我闻言置之一笑,并未向任何人说。
在婚后的第三个月,沈叔痕在休沐那天,突然满脸神秘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。
半个时辰后,我被他牵着手,在一处两进三间的小院前站定。
“筠姐姐,咱们搬出来住,免得你成天不光得侍奉公婆,还需陪教小姑……”沈叔痕眉飞色舞,在议论起自己的父亲来绝不口软,“我爹那个人甚爱倚老卖老,讲起他年轻时在朝为官的丰功伟业更是三天三夜都不停,可不能把你的耳朵听出茧子来。”
虽然都未说,也什么都没问,只默不作声按他所设想最周全的办法解决问题。
这正是沈叔痕。
但朝堂上的沈叔痕却非如此。
无论是黜陟能否,还是断治冤狱,沈叔痕从启德九年入都察院,不出三年,他的笔便已经成了全都察院,最敢写、最直言不讳的那只。
对那些几乎是看着沈伯父从侍郎做到尚书,又看着沈叔痕从腌萝卜到进士及第的老臣而言,昔日沈家最胆小、最不成器的孩子,能够在青年时即拥有一颗持谏诤、查不轨的坚心,甚至可以看作是启德朝一桩罕见之事。
然而,鲜少有人知道的是……
被认为最说一不二,刚正不阿的沈御使,是怎样写出了他那些发人深省,使罪臣蒙羞的奏折。
“阿阿阿嚏!”
时值启德十五年的秋天,我看着盘腿坐在椅子上,塞着鼻子,奋笔疾书的沈叔痕,叹了口气:“今早也曾叮嘱你添衣了,就是不听。”
沈叔痕闻言,讪讪一笑。
“我哪里敢不听筠姐姐的话,不过是因为左都御史一把年纪了,惜命怕死得可以,从开封来的京控接也不敢接,气得我同他说道了好半天,怪热的,就……”
我朝他案上多年未见的瘦金体探去一眼。
“什么样的诉状,这是明日要托给陛下的?”
“违制,”沈叔痕吸了吸鼻子,垂下眼,神情稍显得不豫,“起纠葛时,那知府膝下的儿子还打死了人。来递诉状的老伯是死者的爹,跪在都察院前时,双脚已磨得草鞋和血都粘在了一起。我看见时,觉得自己脚底下的皂靴怪烫人的。”
“筠姐姐,那老伯是冒死来京城的,这官司若是闷了,那老伯回去多半也……活不得。”
沈叔痕说完,笑了笑,看神情应该是在奏折上又添了声情并茂,讽骂开封知府的两笔:“所以这事儿必须得成。”
我闻言并未多说什么,惟又拿起剪刀,剪断过长的灯花。
“说起来,倒也有喜事,西北大胜了,起码有几年安稳日子。”沈叔痕一边写,却到底停不住嘴。
“王嗟也快回京了,我看文惠这两日,总是朝城门口张望,脖子都快变长了,一点也不晓得羞!……说起来,筠姐姐从来不理会什么新科三甲的热闹,估计还没见过王嗟吧,那小子一副凶神恶煞的阎罗爷表情,凶得很,年时要是登门拜访,我觉得晦气,呵呵。”
……
王嗟在秋末回京,与文惠长公主的婚事,却操办得火急火燎,一个月后便在京举行。
我与沈叔痕参宴回来,沈叔痕在马车上,便直冲我摇头:“两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。”我与他的婚期时,据沈叔痕自己说,因为十分紧张,滴酒未沾,但在文惠长公主的婚筵上,他却喝得耳酣眼热。
毕竟与文惠长公主在宫内有六年相伴之谊,王嗟能毫发无伤,班师回京,不光文惠松了口气,想来他心里也开心。
我亦笑道:“那王嗟看起来却相当可靠,你便不必为公主烦忧了。”
谁知沈叔痕听了这话,却先睁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,向我倒来:“筠姐姐,不许你夸别的郎君好,我听着,这里怪难受的……”沈叔痕一面说,一面眼巴巴地,指向自己的心窝。
我沉默了片刻,晓得他是喝醉了酒,撒起平日不好意思撒的无赖来。
但等那双手攀来时,仍是回握过去,带着丝丝缕缕的笑。
“嗯,自然,是你最好。”
沈叔痕十分受用地哼了一声,尔后,面带酡红、眼神飘飞着,口吻却郑重其事:“阿筠、阿筠……”他呼出的酒气中,仍然带着他自己的气息,“我不想再叫你姐姐了,好没面子,叫阿筠,可以么?”
我在微怔之际,便看到沈叔痕那双眼睛里,挟着亮亮的焰火,无限逼近眼前。
阿筠……
第十一节
变故发生在启德十六年,那日才开始飘雪,我在家中等及天黑,都不见沈叔痕回来的踪影。但没等到他,却等来了一脸错愕的沈伯父还有神情复杂的阿爹。
“咳咳,筠儿,那个……不如你先随爹回府住一阵子?”
阿爹虚握拳头,放在嘴角开口。
我闻言,尚且能压出一丝笑,逐一与两人见过礼,开口时却开门见山:“沈叔痕怎么了?”
阿爹的目光沉沉又浮浮,将解释的机会留给了沈伯父。
沈伯父再忍不住,先偏过头擦了擦脸,不知道是汗,还是泪:“去年开封那件案子,原告翻供了,反说是三郎刻意要栽赃嫁祸于知府,前几次,他说的话,都是被威胁的,还没等三郎抓他质问,那人就撞柱而亡……这事一时半会差不清,三郎暂时被收去牢中,三司俱已介入了。”
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,沈叔痕喷嚏连天,拖着浓重鼻音与我说的话。
“那老伯是冒死来京城的,这官司若是闷了,那老伯回去多半也……活不得。”
“……这事儿必须成。”
一时间,无数念头窜过脑海:
为何翻供,是被开封知府抓住了其他命门,还是觉得遥遥无期,心灰意冷?他们有没有掌握别的证据去诘难沈叔痕?虽则三司会审,但都察院多半避嫌,也不知主审官是何人?……
想着想着,竟觉得头痛欲裂起来,但却并不想哭,惟是心坎处暗暗哀悲着。
也不知他在牢里,会想什么,会不会也心灰意冷起来。
阿爹见我半晌不开口,便要上前扶我,我这才回过神,退后两步。
“小时阿爹便爱说笑,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女儿以前虽不喜欢,但近年竟也悟出几分道理来。”我冲阿爹努力摊开笑,但只能薄薄的,弱弱的,“如今我既嫁给了沈叔痕,这几年也承蒙他处处妥帖,便再不能临阵脱逃了。”
顿了顿后,我继续道。
清者自清,三司查便查,只是眼下天气转寒,郎君的身体虽不孱弱,但到底比不了习武之人……牢中狱里,筠力不能及,还需仰赖两位父亲暗中打点。至于我这里,夫妻本一体,往后无论是阿爹,还是沈伯父,也当先避嫌少登门了。
阿爹闻言,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怎么的,筠儿,你以为你爹就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?”
尔后,他气哼哼道,“你这夫君是少年得意惯了,不晓得朝堂里老东西的阴招多着呢,叫他吃次苦头,我看着挺好。”
我与沈伯父闻言,同时探去幽幽的目光。
我因为不想让沈伯父与阿爹为难,未开口请求,实际上一直想设法进牢中探视。
因而尝试以各种缘由,向几位大理寺及刑部要职的妻女递了帖子,惟一肯见我的却只有史侍郎的妻子。
想起数年前阿爹曾多次提及史侍郎有意为膝下儿子求娶,但都被我推脱,也不由无奈于世间因缘际会的吊柜。
“我家老爷说,这桩案子被开封的人盯得紧,很难放人进去,”史侍郎的妻子慈眉善目,叹了口气,“但递送书信尚能通融……”
另外,常听京中人说小沈夫人画技超群,我有一小女想学画,不知小沈夫人能否拨冗?
屏风后露出一颗小脑袋,又飞快缩了回去。
我心知这是史夫人念及沈叔痕近日俸禄皆停后,委婉的接济之意,本要敬谢不敏,却被史夫人握住手。
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郎君出了事儿,家中吃穿用度总要周转,”她顿了顿,“我与老爷也都曾看着沈御史长大,晓得这孩子秉性,总会没事的。反而是你,这段时日不可愁坏了身体。”
我因她最后两句话,埋下头,眨眨眼,竟也簌簌滚出了两颗泪。
在思忖一夜后,我给沈叔痕送去的信,惟有简短的十个字。
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然而几日后,由史家的女孩蹦蹦跳跳送来的,近乎是厚厚的一叠纸。打开,先看到的是郎君的哭天喊地,说是连累筠姐姐(明明才改口不久,这会又叫起姐姐来)受苦受难,不必等他何时出狱,遥遥无期,趁早和离改嫁为好,但换了一页纸,就立马改口称自己很快就能出狱,请我少安毋躁,千万别对他心灰意冷。
再往下翻几页,知晓是阿爹与沈伯父周旋有效,有了厚被子,也赶了牢狱里的蟑螂和老鼠,他可以放心睡个安稳觉了。
我因沈叔痕一会跳脱,一会幽沉的信哭笑不得,但知道起码说明他精力尚可,也稍顺了顺心。
史家的小姑娘却盯我看了半晌,突然开口:“我来半个月了,第一次看到您笑了。”
冬月快结束时,我又收到了文惠长公主的信。
公主的字迹也如她的人,铁钩铜折,大气而豪放。
她在信中称,前段时日忙着和王嗟干仗,没意料沈叔痕竟出了这等事儿,但不必多担忧,那开封的知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也没一阵子好蹦跶了。至于沈叔痕年少成名,心高气盛,吃些苦头也有些好处。
临末,她恶狠狠补充道,嗟郎亦然!
腊月初八,昨夜飘了整夜的雪,史娘子来学画的路上,摔了三个跟头,到院外时已经眼眶红红。我将她带入内间,捋起她的小胳膊抹药时,冷不丁听她狐疑开口:“那个瘦苗苗的豆芽,难不成就是夫人您的夫君么?”
我回过头,便看见形销骨立的沈叔痕立在门外,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进来。
见我起身迎去,他忙不迭后退,摆手道:“不、不不,我身上脏得很……”直到被我一把揽住,耳边像是闪过一声呜咽,但因为那时我已经将脸埋在他胸前——那衣襟上的血味与馊味,又使得我心底泛酸——因而听得不太分明。
“我变得好丑,你不许嫌弃我……”
沈叔痕怅然道。
几日后,来自开封的京控一事尘埃落定,但虽判明了沈叔痕并未胁迫原告,但开封知府却只以疏忽大意论惩,更深更重的冤难,尚不能见天日。
在家中养病的沈叔痕听了消息,若有所思,又若有所失,在窗边静坐了半晌。
直到我放不下心,近身探看时,他小声道。
“无妨的,在狱中时,我就想清了。那老伯撞柱前,也和我说了对不住……”
沈叔痕闭了闭眼:“他还有挂碍在开封,不敢不从。”
“嗯,”我轻声应道,“慢慢来。”
当晚,婚后一直与我相安无事的沈叔痕,却突然向我探出手。那只手滚烫,炙热,同时又在发抖……
我也屏息,借昏暗月光,看那只手慢慢伸来,最后落在我脖颈间。
随即,沈叔痕一翻身,顺势握住了我的腰,他的呼气扑在耳边,又烫,又痒。
“阿筠,我想……”
我们在窗外栽竹子好不好?月亮升起来,竹上有痕,痕在竹上,就像阿筠心里有我,我心里有阿筠。”
《特别节目——来自沈叔痕视角的回忆》
沈叔痕的六岁到十八岁,都一直活在两重阴影里。
一个是文惠长公主的欺人太甚,使得他臣不像是臣,另一个则是这十二年间,无论他沈叔痕怎么变高变瘦变好看,变成国之股肱,变得谈笑风生,都不能让卫筠喜欢上他。
如果说前者尚可以忍受,就当是看人在皇家屋檐下,不得不低低头,后者却像是一种顽疾,疼起来就要命。尤其是在启德八年,卫筠落水,他吓没了半个魂魄,千辛万苦救她上岸后,卫筠却和他说:“风过无痕。”
但怎么可能风过无痕呢?
从那一天雁栖湖后开始,他整夜整夜的梦,便只与卫筠有关,她的温度,她的身体,她色笑如火,她在卫府里沉静又稍带寂寞地作画……
很多时候,梦里的卫筠不说话,只挂着她惯常有的,娴静又克制的笑,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。他冲她跑去,他向她大喊,都没有半点回应。
所以经常被惊醒,醒时,只有孤月一轮垂在天际上。
那段时间,他惶惶然如丧家犬,忍不住去问同为女孩儿的文惠。
文惠闻言,不假思索道:“岂不简单,那娘子对你无意呗!若是我被我喜欢的郎君救上来,”文惠喜上眉梢,合手叫好道,“那不得立刻赖她一辈子么?”
但因为见到沈叔痕的脸色更白,文惠及时调转了口风。
“无妨、无妨,指不定等你科举及第,有出息了,那娘子便喜欢你了。”
沈叔痕仔细忖量了这句话,觉得倒也所言非虚——毕竟从他六岁,第一次看到卫筠时,对方即在提醒他,哪怕只是救牲畜,光有仁义之心也不够。
于是他卯足了劲,去科举,却没想到因为策论写得花枝招展太甚,不被偏爱刚健文风的考官喜欢,并未进三甲。
但他在抛了三十个铜钱,得到了十六个正面后,还是鼓足勇气,又去试探了卫筠。
但卫筠仍然不为所动。
离开晚寒寺时,他一路都挂着自嘲的笑,心想:沈叔痕你真的是冥顽不化得可以!从筠姐姐连两年前,你托卫小舟送去的簪子也不肯带,你还猜不出今天的结果?
但想起那根簪子,沈叔痕更加悲从中来。
诚然,那只簪子并不好看,但他好歹花了数月,期间还磨出了许多废掉的簪子,被文惠长公主捡去玩,说要仔细收着,以做来日御史大人不堪回首的杰作。
但……
沈姐姐连佩也不肯佩的。
可见,这世间的事,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各人得各人的眼泪。
等几年后,文惠爱王嗟,爱得天不怕地不怕,强闯南书房时,他虽然常常苦口婆心劝文惠三思,实际上内心深处也在羡慕。最终等来太后松口的文惠,喜极而泣,大发善心为他祈祷将来称心如意时,他想到这些年,永远无法抵达的卫筠,笑也笑不出来,只能说爱啊、好啊的,与自己此生都没关系。
谁知晓,文惠长公主的葫芦里却卖了更出其不意的药。
十四年时,皇帝的圣旨才下,他便知晓与文惠长公主脱不了关系——但筠姐姐,分明不想嫁他啊!
但等他去兴师问罪,反而是燕燕冷着一张脸,骂他“胆小鬼。”
“有本事,你就去找我哥退婚啊!”
沈叔痕难得勇敢,指着文惠的鼻子“你”了半天,最后袖子一扔,就往公主府外去。
去就去,谁怕谁呢。
路上,我们小沈大人满心悲愤地想。
来源:知乎
邢妙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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